(十八)
“佛爷,老八真冷啊,佛爷怎么也不给老八暖暖手呢?”
张启山于睡梦间迷迷糊糊掀了被子一角,拍拍床:“多大的人了,取暖还要人教么?”
“佛爷这么暖心肠,不如剜下一寸半寸给老八,免得……夜长梦多!”
心下一惊,张启山一个激灵——
“还我人来!”
“人不是早还给你了吗,怎地凭空找我要。”那声音缥缈虚无,但并未感到戾气,张启山披了褂子下床,拉开窗帘,皓月当空,月华如练。
“佛爷,这月下海棠,花白月白的,真好看!”
“我瞧着你脸也挺白的,但不怎么好看。”
“我跟您说花月,您倒好,拿我逗乐子,也忒不解风情了。小姑娘一听,准保生气……呃,佛爷,您别……别瞪我呀……”齐铁嘴瞧见那人目光横扫过来,忙赔笑道:“我知道,佛爷您心里只有家国,不谈风月。”
“八爷把我拱到了高处,我只好借梯下楼、顺水推舟。既然八爷说我不解风情,索性今日同我一起回张府——也甭摆摊算卦了,我专门请八爷教我:何谓‘风月’。”
“佛爷,都说‘风月无边’,这无边无际的东西,怎么教……唉,我又糊涂了不是——我哪敢教您啊!”
“说你胖你还喘上了”张启山拍拍齐铁嘴的脸,“得了。”
有道是“佛爷大肚能容”,先生感激不尽”,此二人间的风趣往事又何止这些,但如今算命先生身依旧宅而魂不知何处,佛爷念及昔日种种,只平添忧愁,说书人但唏嘘感慨,与众位看官叙上一二罢了。
天将朦胧,张启山来齐家找人,老伙计说八爷早早地便出门了,未留话说去哪儿,瞅着行色匆忙,许是有什么急事。
张启山忙问:“近日可有什么人来找他?”
老伙计摇摇头:“没有,八爷说身子乏得很,这几日卦也不算了,来人都教我打发走了。”
“那,有何人与他书信往来?”
“信?”老伙计想了想,点点头:“有的,封皮拿红笔写着字,却也没个落款,怪瘆人的。”
张启山着老伙计把信拿给他瞧瞧,老伙计面露难色:“八爷自己收着呢。”
正一筹莫展之时,副官带着齐铁嘴出现了——准确地说,是拽着那个人,嘴里还碎碎念着“他这种人什么事做不出来,你还羊入虎口”。
“副官你……怎会和八爷一起?”
“佛爷,你知道我在那儿找到人的吗?日本人那里!八爷,你忘了当初那群日本人怎么绑的你吗?你忘了佛爷为了救你,被人砍得浑身是血……那陆建勋把你叫到那儿,他是何居心!”
“又不是第一回去了,怕什么。”齐铁嘴揉着被张副官捏红的手腕,泰然自若,风轻云淡,“他还能生吞活剥了我不成。”
一听陆建勋的名字,张启山更难淡定,“他让你去,你就去了?”
齐铁嘴咧嘴一笑,“佛爷这话说的,送上门的生意,不要白不要。”
“生意?算命的把命搭进去了,这是哪门子生意?到日本人眼皮子底下送死,这是哪门子的狗屁生意!”
齐铁嘴不笑了。
他本来也不打算笑,不过是这副皮囊爱笑,他连带着扯动了嘴角,烦死了。
“佛爷难道忘了,齐铁嘴下墓之前,可是在陆建勋那儿呆了足足三日,三日的情分呢。”那人说着,伸出三个指头,细长白皙,看在张启山眼里气不不打一处来。
“陵端,你住嘴!”
“他被人关了三天,你呢,你在干嘛,啊……让我想想……佳人在怀,芙蓉帐暖,春宵一刻,洞房花烛——对了,你张大佛爷在温柔乡里乐不思蜀呢。”
“那只是佛爷与尹小姐的权宜之计,根本不作数!佛爷若想丢下八爷不管,何必亲自下墓寻人!”副官终于相信眼前此人确实不是他熟悉的齐八爷。但他不敢细想真正的八爷去哪儿了,或许只有这位在地下墓坑曾有过一面之缘的“陵端”能解答二三。
“寻人,你寻着了吗?这都多少天了,雷声大雨点小,不过就这点本事。”
见他挑眉揶揄,字里行间都带着刺,张启山反问道:“你有办法?”
齐铁嘴——陵端——从怀中掏出一封信,展开递给张启山,白底红字,字迹鲜艳。
“这是朱砂。写信的人,恐怕比你还清楚知道我不是他。”
副官半信半疑:“朱砂不是辟邪镇鬼的吗,你拿着居然没事?”
陵端点头道:“没错,倘若没有这副躯壳,的确会有点麻烦。但没有也没什么大影响。没陈年黄纸,朱砂又次,吓唬一般的小鬼足够了,至于我嘛,没听说一句话叫‘祸害遗千年’嘛。”
张启山将信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字翻来覆去看,末了,把信小心地折好,揣在左侧怀中:“我替你收着。还有,多谢。”
“人都没找到,你这句‘多谢’我可担不起,折寿。”
“祖宗,你都‘遗祸千年’了,还怕折寿呢?”副官不甘示弱。
“笑话,吃了那么多年饭,我也没见你今天少吃一口啊。”陵端抢白——小兔崽子,那么大蛮力,手腕子抓那么紧甩都甩不开,到现在还疼。
张启山不顾打嘴仗的二人,细想着那封信。信上字迹乍看红艳,但仔细看,提笔收尾处却有些泛乌,凭着常年带兵打仗的经验,竟有些像血渍。